Friday, January 30, 2009

前言﹕這是一個叫「兩週一聚」的活動。是網友米雪兒發起。每月十五日﹑三十日﹐一班住在世界不同角落的香港人都會一起寫同一個題目。今天是第七次相聚。主題定為「旅行」。乃是石先生的心思。

已經是第三天。我已經三天沒有離開過這一間房間。我的辦公室。

本來﹐這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每月﹐就總有兩三次。我更曾經連續五天沒有踏出過這一間房半步。都是公司非常繁忙的時候。我甚至可以忙得忘掉肚餓﹐只管一心一意地工作。雖然﹐我這間辦公室裡有一個廚房﹐廚房裡面經常放滿了新鮮的蔬菜和肉類﹐以至微波爐食物﹐我也可以隨時叫喚公司食堂那個廚師上來給我弄點吃的﹐可是﹐除了偶爾在睡房裡小睡醒來﹐跑去拿來兩個蘋果外﹐那間廚房其實是多餘的。

我早知道。

我的辦公室裡面﹐其實只要在辦公位置外面﹐多加一個套房便成。讓我可以洗一個熱水澡﹐換一換身上的衣服﹐或者躺下來休息片刻。廚房﹐對我來說﹐是完全沒有用途。況且﹐除了即食麵和那些微波爐食物外﹐我根本不懂得煮東西。

那是漪碧的主意。

那時候﹐我們快要結婚。我便給自己送了一份賀禮。我命人趁我們渡蜜月旅行的時候﹐替我的辦公室來一次大裝修。在衣帽間外﹐我要多闢一個位置來做睡房和浴室。漪碧就硬要我另添一個廚房。我不依。她便借用了我那句口頭禪﹐蠻有道理地語帶雙關道﹕「你不是老是投訴﹕做老闆的壞處﹐便是只要一上班﹐就永遠沒有下班的時候嗎﹖你這間辦公室多了一個廚房後﹐我才有藉口跑上來﹐燒點菜給你吃﹐好讓我多見你一面。我遲遲不答應嫁給你﹐就是怕做了你老婆後﹐我更少機會見得到你。我懂得你的心。對於未得到的事情﹐你會儘一切方法爭過來﹔可是﹐得到後﹐你便會只顧得新的挑戰﹐忘記了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

或者﹐在商場上﹐我真如其他人所言﹐是一隻不擇手段﹑沒有一點人性的豺狼。不過﹐在那背後﹐我其實還有半丁點溫柔。都是全送贈給漪碧的。於是﹐那天﹐聽罷她的說話﹐我望著那迷人的酒窩﹐一手撥著她那頭柔軟的烏髮﹐一手摟著她的腰﹐把嘴脣湊到她的耳邊﹐輕輕地道﹕「那麼﹐做了趙太太以後﹐你便要記緊好好看管我的秘書﹐要她經常在那個廚房裡﹐放滿一切你需要的東西﹐好讓你能夠隨時給我燒菜。」我沒有讓她答話。我把我的嘴脣放到她那兩片上面。然後﹐我們把舌頭互相交疊一起﹐來肯定那一個沾上了蜜糖的承諾。這就是我那些些少的溫柔。根本不能多擠半點來分給其他多餘的人。所以﹐從來﹐我都只得漪碧一個女人。

我樂意在我這間辦公室裡渡過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七十二小時。以至更長更長的時候。因為這是我的企業王國的中心。唯有坐在這間倘大的辦公室裡﹐俯瞰外面那狹小的維多利亞港﹐我方能感到自己的存在﹔只有忙過不可開支﹐爭分奪秒地指揮著所有交易進行﹐我方能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更何況﹐在一個只有金錢方是衡量成功的標準的社會裡﹐我更加需要樂于困在這一間房間裡去渡過一分一秒。

他們說﹐一個老闆能夠成功﹐就是懂得下放權力。只是﹐這一句話並不適合我這一間企業。我以為﹐我能夠成功是因為我沒有碰上一個我可以信賴的人﹐而公司裡面則實在有許多只得我才能過目的事。那些決定我成和敗的事。早陣子﹐我接受報紙訪問。其中一個剛出道的記者一進入我的辦公室﹐便脫口說﹕「果然﹐像傳聞般﹐是一個裝修得比家更像一個家的辦公室。是為了應付公司裡面那些需要你每天花上二十四小時的事情嗎﹖」我望著那位小妮子﹐也瞥見了她身後邊那個廚房。我想起了待在家裡的漪碧。我努力擠出一點笑容道﹕「我不介意你說這兒是一個家。老實說﹐一年裡面﹐我待在這兒的時間比在家還要多。」

可是﹐這三天跟以往很不一樣。

整整三天裡﹐我只是坐在寫字檯背後﹐沒有做過一些什麼來。因為我想了又想﹐始終想不到還能夠做些什麼。我再次重讀著檯面上那三份淡橘色的報紙。除了替報社擬好了明天﹐又或者後天那個頭條標題外﹐我已經做不到什麼。這個世界上面﹐終於有一件事情的發展﹐是我控制不了。始終﹐紙包不著火。那兩個記者是有備而來的。他們不知道從那裡得到點頭緒﹐開始知道那些只得我才能過目的事。

望著西邊那個快要沉入大海的火球﹐我終於決定把整件事情用我自己的文字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事到如今﹐這是我唯一能夠控制得了的部份罷。我不希望傳媒把這件醜聞越描越黑﹐添加了許多煽情的材料。我從抽屜裡拿出一疊印有「趙氏企業」四個金漆大字的雪白信紙﹐替墨水筆注滿墨水後﹐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記憶化成一個又一個黑色的方塊字。

我明白﹐當登上我這篇故事時﹐那間報社總會遺失了一點點我的真正意思。那是中文和英文根本上的差別。不過﹐假如用上英文﹐就明顯是刻意寫給那一份英國報紙﹐就明顯代表我認輸。我沒有輸給任何人。除了我自己外﹐沒有人能夠打敗我。

這是我三天以來﹐第一件能夠做的事情﹐所以﹐我很努力地做﹐很努力地寫。或者﹐在我心深處﹐我還天真地相信我可以靠著這一篇文字扭轉乾坤。可是﹐我其實很清楚眼前的一切。我真的已經差不多走投無路。除了走上這一條路。

我繼續努力地寫。突然﹐辦公室的大門打開了。我沒有抬起頭來。我以為是商業調查科的人來取走我那份證供。不過﹐我只聽得到一個人的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

竟然是漪碧。從來﹐她都知道要在什麼時候在我眼前出現。她穿了一件麻紗旗袍﹐黑底子﹐蠻大蠻大的紅花﹐兩耳佩著金色的耳墮子。

「你已經三天沒有回到家裡來。」漪碧站著寫字檯前道﹐仿彿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她的雙頰依然有著迷人的酒窩﹐只是﹐雙眼下面亦多了兩個黑袋子。我知道﹐她也讀了那份亞洲版英國報紙的獨家故事。那一個她其實三年前已經知道的故事。

「你也有三年沒有來過這間辦公室。」我有點語無倫次。看到她兩手攜著兩個行李袋﹐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話來。我不會意外她最終選擇離開。我只是想不到﹐她離開的時候﹐還會跟我道別。畢竟﹐我們都做了四年夫妻罷﹖我當然知道她是愛我的﹐否則﹐早在三年前漪碧那份報紙已經刊登了這三天裡面那份英國報紙的獨家故事。只有深深愛上了﹐才會不介意他底子是如何的壞﹔只有深深愛上了﹐才會懂得如何避開看見他的壞。我記得﹐漪碧那天是這樣跟我說的。

「那天以後﹐我的確已經決定不再踏入這間房半步。因為唯有這樣﹐我才能看不見這房間裡面的文件﹐我才能教自己做你的一個好妻子﹐」漪碧嘆道﹕「我曉得﹐只有無知才能帶來幸福。所以﹐一個幸福的社會不應該有多管閑事的記者。他們只懂得破壞幸福和諧。」她頓了一頓﹐從其中一個行李袋裡取出了一個信封﹐遞到我的跟前。我接了過去﹐還未及答話﹐她便幽幽地道﹕「只是﹐我不能不上來一趟﹖我突然好想你帶我去旅行。可是﹐你已經三天沒有回到家裡來了。所以﹐自行買了兩張去印尼的單程機票後﹐便立即跑上來拿給你。是今晚上機的。」

我望著漪碧傻笑﹐問道﹕「我還能夠離開嗎﹖」

這是一個我早知道答案的問題。我當然還能夠名正言順地離開香港﹐然後遠走高飛。因為直到現在﹐雖然已經過了三天﹐警察方面明顯地還未能正式跟進得到報社呈上去的那些證據。不過﹐我能夠跑到哪兒去﹖難道要我隱姓埋名地過以後的日子﹖在這三天裡﹐我已想得很清楚。我已經沒有其他路可以走。

漪碧沒有立即回答。她放下那兩個行李袋﹐走到我身邊﹐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道﹕「我只想你帶我去旅行。去一個沒有歸期的旅行。自渡蜜月後﹐我們已經沒有一起去過旅行。這次算是補償罷。是我自己出錢的。因為我只要你和你的時間。我不要你的錢。你是有錢﹐還是沒有錢﹐都不重要。我又不是要你的錢。我只想跟你一起。我答應嫁給你﹐就因為要和你一起。四年前如此﹐四年後依然如此。帶我去旅行﹐永遠不回來﹐好嗎﹖」

我抬起頭來﹐觸碰到她那幽怨失望的眼神。我的心開始抽搐。我放下了那個信封。我把頭放到她的胸脯﹐雙手摟著她的腰。

「不要做這樣的傻事。我不要你捱苦。我娶你﹐是因為我要給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那個女人幸福﹐要她享盡世間的榮華與富貴﹐要她永遠再不用受苦。假如跟我一起將代表要你捱苦﹐我們分開好了。我不能讓你永遠不可以歸來﹔我不能讓你過著那些流離失所的生活。犯錯的人﹐是我﹐不是你﹐我不能要你一起承受這個懲罰。去一個沒有歸期的旅行﹖請打消這個念頭罷。」

「難道不跟你一起﹐就不是受苦嗎﹖」漪碧搶著道。

「至少﹐還能夠嚐到榮華富貴帶給人的快樂。」我苦笑說。

漪碧推開了我﹐後退兩步狠狠地問道﹕「你到底還不明白﹖......金錢真的對你如此重要﹖」

「難道你以為一個沒有歸期的旅行不用花錢﹖」我轉過臉道。我希望逃避得過漪碧那對眼睛。我沒有勇氣面對她。拾起檯面上的那支墨水筆﹐我繼續寫那一個故事。漪碧沒有再說其他話﹐只是靜靜站在一旁凝望著。

突然﹐她向我衝過來﹐摟著我。我正想避開﹐只覺得背後一陣冰冷﹐痛楚慢慢從背部蔓延全身。我沒有一點力氣。我倒了在地上。我嘗試伸手到背後去。原來﹐漪碧在我背後插了一把刀。

「我知道你已經打算自己一個人到那條不歸的路旅行﹐留下我在這兒獨自生活。為什麼你總是要自己一個解決所有困難﹖為什麼你總只是在享福的時候方想起我﹖為什麼你總不會在碰上困難的時候想起我﹖我不是旁人﹐我是你的妻子啊﹗」在完全失去知覺前﹐我聽到漪碧哭著道﹕「你沒有打算跟我去一趟沒有歸期的旅行。可是﹐我早就決定跟你去一趟沒有歸期的旅行。」

[按﹕其他報名參加派對的﹐請留意石先生。]

4 comments:

Haricot 微豆 said...

I actually read your story twice, just to make sure I have not missed anything.

Can the story happen? Yes, it can. In fact, there have been at least two cases of murder-suicide in the US that were allegedly committed by men who had had difficulties with their jobs and decided to end it all by killing their family and themselves.

Should it have happened? No!! While many people are affected by the recent economic downturn, most would put things into perspective and retain a faint glimpse of hope even in the darkest hours. It is when there is hopelessness that an individual would take such drastic measures.

Which comes back to the basic question: What is an individual's purpose in life? Money for the man? Love for the woman? Is that all there is?

Anonymous said...

wow... impressive story.
thanks for sharing!

The Man Who Loves Everton said...

微豆 Haricot,

It's quite amazing that you can read this story twice. Thanks millions.

In fact, it was inspired by a news story in Dublin recently. A real estate tyhcoon shot himself because of his financial difficulties in a morning when her wife took the children to school. But, of course, it's totally different here. And, to be honese, it's totally different from what I'd originally planned for.

I'd say it's extremely difficult for the extremely riches to accept failures. The drop is simply so huge. They would rather take their lives which is, unfortunately, easier to swallow.

I'm afraid I don't have an answer to your basic question. I'd say it differs individually. Don't you think so?

The Man Who Loves Everton said...

Gwen,

Thanks for reading 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