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我是不會逛畫廊﹑藝術館之類的地方。因為嫌悶。不過﹐在歐洲生活接近四年後﹐一切起了根本的變化。包括我對藝術的看法。
我喜歡上了逛畫廊﹑藝術館。從都柏林﹐到倫敦﹑到巴黎﹑到佛羅倫詩﹑到馬德里﹐再到紐約。
在英國首都﹐我可以整天躲在TATE MODERN裡面﹐埋頭研究每一件作品﹐抄寫筆記﹔到法國首都旅遊的時候﹐我會首先留意羅浮宮﹑大小皇宮等地方有什麼特別展出﹐方再決定要到什麼地方遊逛﹔在翡冷翠﹐我會願意在烈日當空下﹐乖乖地排在那條不知道已經轉了幾多個圈的人龍後面﹐等候進入GALLERIA DEGLI UFFIZI﹔我其實很大喜歡西班牙人那個首都城市﹐不過﹐那始終是世界上欣賞GOYA那些誘人的深沉黑色最佳的城市 - 我是在馬德里愛上了這一位西班牙畫家﹔我發現上次留在紐約的時候太短﹐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只能夠花一天在MAMO裡頭。
這一切﹐都是從搬到歐洲生活開始。在歐洲﹐藝術文化就是在生活裡頭﹐就是滲入了在空氣裡面﹐教人不經不意地開始喜歡欣賞﹐然後開始學習欣賞﹐最後懂得欣賞。
於是﹐月初回香港渡假的時候﹐在一個炎熱的週末下午﹐我握著林大小姐的小手﹐走到了文化中心旁的香港藝術館去。
原來是要給入場費。雖然曾經是英國殖民地﹐可是﹐英國人沒有讓自己的德政溜進這一個中國人的城市。在英國﹐除了要欣賞參觀那些不定期展覽外﹐所有藝術館﹑博物館都是免費入場﹐仿彿生怕大家會因為經濟原因﹐容許自己忘掉老祖宗﹐讓文化失傳﹐敗壞了自己民族的瑰麗遺產。
不過﹐當一個民族只以金錢來衡量成功﹐用銅臭驅走本來好好混進了在大氣裡面的文化氣息後﹐便是掛上免費這個招牌﹐確實已經不能招徠自家人回眸一顧。何必還要做這一門註定蝕本的生意﹖畢竟﹐一切還是以賺得幾多來劃分成功和失敗 - 賺不了錢的﹐固然是失敗﹐賺得少﹐也是同樣類別。
香港藝術館裡冷清清的﹐跟其他大城市裡面那些人山人海的藝術館截然不同﹐似乎可以如此理解。
因為是如此鬼影叢叢的冷清清﹐所以很容易便給我們找到了藝術館自行聘請的那個講粵語的導遊。我以為﹐學習欣賞中國畫當然要用中國人的文字。始終﹐基於文化差別﹐中國人的東西是不能夠完完本本地用西方文字來表達 - 西方文化裡面根本沒有那一種概念。像水墨畫中的氣。氣本來就是研究中國文化的關鍵。氣,是道家的入門。舞劍講劍氣,燒菜講鑊氣,風水講地氣,文章講文氣,連中醫把脈,兩隻手指扼住手腕,也聲稱感受到病人體內的一股寒氣。中國水墨對於氣韻的捕捉是形擬的哲學層次,西方人受耶教的聖經和物理學的影響,永遠無從領略。陶傑的教導﹐我總是惦記在心。
那個導遊﹐是一位中年男人﹐正在跟一對中年夫婦介紹一幅字畫。那是明代的作品。
那位導遊提到了蠶頭遊絲。我聽得有點不明白。因為我不同意書法家是隨意按著一時喜惡﹐胡亂舞弄筆杆﹐任意輕按落力。我問﹐書法家會否因為字詞意思來決定用墨多少﹐以表達當中刻劃的意境。
那位導遊白了我一眼﹐仿彿是嫌我多事好問。他有點不耐煩地用著家長的口吻回答說﹐根本不會有你所講的那回事。他講得如此斬釘截鐵﹐像人大對基本法立法原意的解釋一樣﹐我當然不服。正要開口反駮﹐便聽到另外那位中年婦人嚷著道﹐其實這根本就沒有值得討論的地方。
什麼叫沒有值得討論的地方﹖這四年在歐洲的生活﹐我成為了一個忠實的《泰晤士報》讀者。同時間﹐我學曉了一個道理﹕無論是如何雞毛蒜皮﹐也有開壇辯論的價值。因為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對與錯。況且﹐只有不斷辯論﹐無知的人民才能夠學懂如何邏輯地思考。回歸後﹐香港這個小島問題叢生﹐很大原因是因為經常要以和諧為目標。
我當然又要發表我的偉論。想不到會是在藝術館發表這樣政治不正確的意見。突然覺得手心一痛。是林大小姐用力捏了一下。我望著她那張悄臉。她沒有開聲﹐不過﹐我已經聽到她心裡面的那句說話﹕這兒已經不是英國的殖民地﹐更加不是英國。這兒是回歸中國後的香港啊﹗如此勞氣也徒然。還可能惹上麻煩。況且﹐這根本就不是適當的地方。
我怕林大小姐擔心﹐也怕她為難﹐便把口裡面那篇演講辭吞回肚子裡去﹐繼續細心聆聽那位導遊的講解。
接下來﹐他提到用紙。我又記起了陶傑許多年前一篇談到保存中國畫的文章。裡面大意說﹐名畫收藏,中國畫已經黯然退出舞台。首先是宣紙裱裝,經不起亂世浮生的奔波,難於保藏,不像西洋畫,有紮實的畫框和修復方式,連第二次世界大戰,希特拉搜掠羅浮宮的珍藏,在火車上日夜運送,戰後也全部追回,沒有一幅受損。
我正想跟這個打理藝術館的人開始討論這個話題。因為他應該是一個合適的人。在香港這座中西交融的城市裡的藝術館上班﹐總會對中國畫﹑西洋畫的收藏有獨到理解罷。當那位導遊介紹完那張字畫宣紙﹐正要帶我們四個參觀藝術館的人到另一件展品的時候﹐我便不識趣地問﹐究竟明代的畫家還有什麼畫具材料可以選擇﹖
可能以為經過那位中年婦人一聲叫嚷﹐我會怕了發問﹐聽到我這個問題﹐我看到那位導遊臉上有點意外之情。他隨口數了幾樣後﹐我便很自然地追問下去﹐那麼一個畫家會怎樣選擇用上什麼畫具材料呢﹖
「沒有什麼特別考慮。都是一己喜惡而已。」那位中年導遊冷冷地回答道。望著他那有點惡毒的表情﹐我知道﹐他不會是一個合適的人去討論藏畫這個大問題。於是﹐我便識趣地跟著林大小姐離開那個小小的導賞團﹐跟隨著其他外國遊客自行欣賞研究其他展品。
我其實是一個好學的人。對於有興趣的事情﹐我會很用心學習。那天晚上﹐回到家後﹐便從書櫃裡找來幾本陶傑的書。我記得﹐有幾篇談論中國畫的文章。從前﹐我是沒有興趣讀的文章。我以為﹐這個曾旅居英倫十六年的中國人﹐對中國畫很有認識。畢竟﹐他的母親來自書畫世家。便是沒有用心研究﹐耳濡目染下﹐也能略懂一二﹐足夠教我茅塞頓開。
他寫道﹕中國畫家程十髮是碩果僅存的最後傳人之一吧。程十髮的畫有許多小聰明,其「阿Q正傳一百零八插圖」更是活用了電影的鏡頭語言,橫嶺側峰,角度豐富多姿,是水墨人物中的極品。但不知何故,程氏比起張大千的雄奇、傅抱石的深婉,令人覺得帶點上海人的滑頭味。這就是中國繪畫藝術的神奇之處了。西洋畫除了上帝殿堂級的極品,如米開安基羅和達芬奇,可以看出畫家的人格性靈,一般作品與畫家的性格無關。但中國畫不同。張大千的潑墨不拘小節,性格像彌勒佛。黃君璧的瀑布,氣魄很大,但晚年略兼千篇一律,看看他的履歷,怪不得,後來避走台灣,成為蔣夫人的宮廷畫師。中國畫的筆墨水氣或淋漓,或富泰,或拘謹、或斂穩,畫家的性情,一看就看得出來。
他又寫道﹕中國水墨比西洋油畫,其氣孕生意境,中國畫講求「意在筆先」,道理一點也不高深:就像廚房炒菜,中國菜的食譜煮一味小鮮,講求「鹽少許、油少許、醬油少許」,這「少許」兩字,全憑不同的廚子心意估量,你抓一小把,我放一小匙,這就像中國畫家「意在筆先」,炒一道好菜,配料所謂「少許」,就是意了。中國人炒菜講求「意在鍋先」,一隻火爆的熱鍋,滿廚濃煙,爆破一鍋青葱,菜肉一把摜進去,配料幾十樣,隨意灑放,炒出來的菜就是一碟藝術品了。鬼佬的菜譜,醬油、糖、鹽,非要分量明確不可,幾多克,多少茶匙,說得清清楚楚。但如果繪畫和烹飪一樣,同是藝術,配料和菜式的物理定量,豈不是妨礙了創造嗎﹖
讀著讀著﹐我開始明白自己的無知。竟然從來不明白中國水墨跟西洋油畫的重大差別。「書法家隨意按著一時喜惡﹐胡亂舞弄筆杆﹐任意輕按落力」那不就是陶傑提及的「意在筆先」嗎﹖
我開始明白的同時﹐也開始不明白。我不明白﹐何解藝術館的那位導遊就不能如此教我這位對中國畫一竅不通的人茅塞頓開﹖要不是我有心學習﹐回家後依然會拿來一些書來讀﹐自行研究如何欣賞中國畫﹐我豈不是會給他和那位中年婦人嚇跑﹐以後不敢再觸碰自己民族的藝術﹖這還不特意﹐我可能還會錯以為自己的理論正確﹐跟其他不認識中國畫的人胡說八道﹐成為敗壞中華文化的罪魁之一﹖我真的不明白。
不過﹐話也得說回來。幸好﹐香港藝術館吸引不了年青人。沒有一個年青人會因此成為敗壞中華文化之途。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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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wah! u still remember Goya...the very dark one...he always makes think of the Dark Vader....
Aiya...yr arts museum encounter is really bad...i can imagine how would it go if u further argue w/ that guide :P
May,
I'd say I have fallen in love with Goya since the Madrid trip. I always love things in the dark side. Perhaps it is closer to the real world.
No, it's not a very good experience. I'm old and I know when to stop. No point to continue that arguem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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