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一個叫「兩週一聚」的活動。是網友米雪兒發起。每月十五日﹑三十日﹐一班住在世界不同角落的香港人都會一起寫同一個題目。今天是第四次相聚。主題定為「禮物」。乃是讀與吃的心思。
我叫若馨﹐在英國蘭開夏郡出世﹐執的是英國公民護照。不過﹐母親經常提醒我﹐要我牢記著自己是中國人。
我記得﹐以前母親常說﹐總有一天她會帶我返北京。總有一天。印象中﹐每次提起要去那個遠東的國家﹐母親都會有點激動﹐紅起了鼻子﹐雙眼泛起一星星閃亮的淚光。看到母親那神情﹐我會立即跑去摟著她﹐用中文安慰她道﹕「既然媽媽這樣喜歡中國﹐待若馨將來儲夠了錢﹐便第一時間帶媽媽到中國旅行。你說好不好﹖」
那時候﹐我的確以為是家庭經濟問題﹐負擔不起遠東旅行的費用。因為我們整個家都是靠母親替報紙雜誌寫稿﹐一手撐起來的。有時候﹐還有些電視訪問﹐不過﹐次數著實不多﹐而且越來越少。曾經幾個月便有一﹑兩次﹔後來﹐則一年才得一﹑兩次﹐都是五﹑六月的時候。至於﹐她寫的是什麼﹐那時候﹐我真的一無所知。《泰晤士報》是她唯一讓我讀的報紙。小學開始﹐她便逼我每天讀報紙。可是﹐每次報社刊登了她的文章﹐她都會立即把整版撕掉﹐生怕我不小心讀了。
的而且確﹐我的家就只有我和母親兩口子。除了床頭那張跟母親在影樓拍下的照片外﹐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母親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我的腦袋對「父親」這個名詞近乎沒有一點認識。記得小學有一天﹐老師問我父親的名字。我回答道﹐我的父親便是史密夫先生﹐引來全班大笑。那時候﹐我確實以為跟我們同住在一間房子的男人﹐就有另一個稱謂叫做「父親」。
知道我在學校鬧下這樣的一個笑話後﹐母親教訓我道﹕「若馨﹐你要記著﹐你姓林。是中國人。你的爸爸也是中國人。一個希望國家強大的勇敢中國人。因為趕不上那一班火車﹐給壞人捉了去﹐用槍打死。所以﹐你是再不能看得見他。不過﹐他在天之靈﹐必定會保祐我倆。至於史密夫先生﹐不過是收容我們兩母女的英國紳士。你不能胡亂跟人說﹐他就是你的爸爸。你也沒有什麼繼父。」
那天晚上﹐母親心情很壞﹐所以沒有到樓下燒飯。史密夫先生便敲門給我遞上些麵包。我不敢接。我隔著門縫悄悄對他說﹕「因為我闖了禍﹐弄得母親很傷心﹐所以﹐我要自己懲罰自己﹐不准自己吃晚餐。」我已經很細聲﹐不過﹐還是給母親聽到。她立即爬起床跑過來﹐接過史密夫先生的麵包﹐道了聲謝後﹐關上門﹐便抱著我痛哭起來。
後來﹐待我長大了些﹐母親便跟我多講一些以前她沒有跟我說過的故事。不過﹐總是零零碎碎。當中﹐也有許多留白的地方。
原來﹐我們是在一九八九年夏天從北京經香港來到英國。本來打算在倫敦住下來。是史密夫先生提議那時腹大便便的母親搬到曼徹詩特去。因為他的房子正有一間空餘的睡房。況且﹐好歹也算有個照應。史密夫先生曾在北京住過三年﹐是父親大學裡面的朋友。也是在八九年夏天決定搬回英國老家。對此﹐我當然沒有一絲印象。因為那時候我還住在母親的肚子裡面。母親是在那年聖誕前才產下我。
不用寫稿的時候﹐母親會拖著我到附近的公園散步。有天﹐躺在青翠的草地上﹐她哼起了一些古怪的旋律。母親說﹐那些都是中國傳統的兒歌民謠。是她兒時外祖母經常唱給她聽的歌。她輕輕用手指梳著我那頭烏黑的長髮﹐帶點感觸地道﹕「若馨﹐我多麼希望你能夠有一個無拘無束﹑毫無牽掛的童年。我實在不希望我們大人的事情﹐影響了你的成長。」我爬起身來﹐親了一親母親的臉﹐笑說﹕「媽媽﹐你放心好了。我現在不是一個很快樂的小孩子嗎﹖」然後﹐我便在草地上跳起舞來﹐用英文唱著那首我最喜歡的歌﹕「當我還小時,我問母親,我長大了會怎樣?我會美麗嗎?我會很有錢嗎?母親這樣告訴我:QUE SERA﹐SERA﹐將來怎樣,且由他吧,我們看不見將來,將來怎樣,且由他吧。」看著我的歌舞表演﹐母親笑得很燦爛。回家路上﹐我依然哼著那輕快的音樂。母親說﹕「自你懂性而來﹐你就只喜歡那些英國民謠。尤其是這一首。這也是好的。依我看﹐將來你做了母親﹐一定會教曉你的女兒唱這首歌。」我給她做了一個鬼臉道﹕「QUE SERA﹐SERA。」那是我首次想像自己做了一個母親。
要做一個母親﹐我當然只有想像的份兒。那年暑假過後﹐眼見班裡面一個又一個女生都開始長大﹐都開始有著女人的煩惱﹐我便越來越苦惱。因為我依然是一個小女孩。課餘時候﹐已經亭亭玉立的老友蘇姍便常跟我投訴做女人的壞處。我以為﹐她是找錯投訴對象。因為我倒很羨慕她可以受著胸圍的束縛。當然﹐還有每個月那些不方便的日子。有時候﹐我會趁母親不為意﹐偷偷試戴她的胸圍。有一次﹐給母親發現了。她摟著我道﹕「傻孩子﹐怎麼裝扮起大人來﹖你還未有這樣的需要啊﹗」聽到母親那溫婉的聲音﹐我立即控制不了自己﹐哭喪著臉道﹕「媽媽﹐我好像是長不大。我快十三歲了。班裡面就只有我......」我哭得再講不下去。母親一邊替我抹乾臉上的淚痕﹐一邊安慰我道﹕「孩子﹐你實在犯不著趕去長大。你應該好好珍惜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日子。因為以後還有蠻長的時候要你去受做女人的苦。」我把頭偎在母親的懷裡﹐輕輕的問﹕「難道你不怕我長不大嗎﹖」母親笑了起來。她柔柔地拍著我的背﹐替我脫下那個不稱身的胸圍後﹐道﹕「我為什麼要怕﹖難道怕你老是要吃我的奶不成﹖我的好孩子﹐你放心﹐你總會長大成人﹐然後好好照顧我這一個老媽子。別發傻了﹐我還有幾篇稿要趕著謄。」
母親真的毫不擔心我的身體。當週邊所有人都開始發現我完全不像一個快十五歲的女生時﹐她只是笑著道﹕「幹嗎你們硬要我的女兒快大不成﹖女孩子一長大﹐便是插了翅膀的小天使﹐再不喜歡待在家裡﹐聽媽媽講故事。況且﹐史密夫先生屋前的花園又太細小了﹐裝不下幾多個等候約會若馨逛街的男生。待我儲夠錢買了間大屋﹐我們的若馨就會立即長大成人。」
在人前﹐話雖這樣說﹐母親其實很明白我的不安。所以﹐她決定送我一個TRAINING BRA做生日禮物。我是這樣以為的。因為報紙是這樣寫。可是﹐我不知道她看上了什麼款式﹔我也不知道她打算幾時帶我去試戴。因為報紙沒有交代清楚。
上月﹐等候我放學的時候﹐母親在市內一間少女內衣店遭人開槍打死。《泰晤士報》引警察發言人的話說﹐凶器是中國大陸製點三五口徑自動手槍。動機未明﹐一切仍然在調查階段。他們不排除是因為言論開罪了別人。
是史密夫先生趕往學校的曲棍球場﹐把母親遇害的消息告訴我。我竟然沒有哭。便是在停屍間裡﹐我也沒有流過一滴淚。我知道﹐這實在有點古怪。我不斷努力嘗試﹐可是始終未能成功擠出一滴眼淚。我一邊氣憤地暗罵自己﹐一邊想辦法安慰自己﹕我不懂得哭﹐或者那是因為我的腦袋依然未能完全理解得到這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情。於是﹐以後幾天﹐我只是不停的啃報紙﹑聽電視電臺廣播。不過﹐我依然未能哭得出來。原來﹐我的淚腺早已枯乾。
葬禮過後﹐回到住所﹐史密夫先生給我遞上了一疊又一疊手稿。那些中文的﹐我認得是母親的真跡。也有一些英文的。史密夫先生說﹐有部份是他協助翻譯過來﹐其餘都是母親的原稿。史密夫先生又跟我道﹐那些文稿全部都在世界各地的報章雜誌刊登過。是母親要他代保存下來的。不過﹐他覺得是時候轉交給我。
那天晚上﹐我挑著燈﹐坐在以前母親寫稿子的書桌上﹐讀著那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我首先選讀那些英文的。因為我會讀得比較快﹐也比較容易理解。細嚼著母親的文字﹐我竟然開始感受得到身體內中國人的血液在沸騰﹐我也開始有點明白以前母親那些說話的背後意思。只是﹐同時候﹐我也不明白﹐既然母親要我牢記著自己是中國人﹐何解她從來都不容許我讀她的作品。我真的很不明白。
今天早上﹐我如常七時起床梳洗﹐準備上學。爬起床的時候﹐我已經覺得身體有點古怪。我以為是著了點涼。在洗手間的時候﹐我赫然發現﹐在那純白色的內褲上﹐綻放了一朵鮮紅色的小玫瑰。我望著那一片片的花瓣﹐我興奮得很想大叫。然後﹐我便想起了母親﹐一切都卡在喉嚨裡﹐講不出話來。這本來是母親和女兒的秘密。因為這是每個女人一生裡面第一個重要日子。可惜﹐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外﹐已經再沒有一個人能夠跟我分享這一個秘密。
我脫下那條內褲﹐親了一下那朵小小的紅玫瑰﹐然後疊好把它放進一個細細的透明膠袋裡面。望著鏡中倒影﹐我跟自己說﹕「我要生一個中國人的孩子﹐然後要他接下外祖母遺留下來的棒子。」
今天是二零零四年十二月十五日。我十五歲生辰。我想﹐這是母親在天之靈給我的一份生日禮物。
[按﹕其他報名參加派對的﹐請留意讀與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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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comments:
噯喲,是個令人流涙的故事 :!
我累了,明白回來再看。
很令人感動的一個故事!
何其沉重的禮物。
The summer of 1989 was a turbulent period in Beijing, China.
>> 「我要生一個中國人的孩子﹐然後要他接下外祖母遺留下來的棒子。」
It is not clear whether 若馨 wants the yet-to-be-born child to take revenge for her parent(s)'s death, or to pursue democracy in her parents' country. Either way, I think it is awfully unfair for the unborn child whose goal in life has already been decided by 若馨.
And ....
The symbol of blood (death, menstruation, future birth, and death again to complete the cycle?) is very effective and scary at the same time.
Please tell me if I am reading too much into the story.
很沉重的故事, 十分佩服!
很喜歡你這個故事...
多謝大家留言。知道有人喜歡這個故事﹐實在很興奮。
本來是寫了一個愛情故事。不過﹐當在書店打書釘讀了《THE SECRET OF BEES》後﹐這一個若馨的故事便立即浮現在眼前。
一切都在那月經開始。
在《THE SECRET OF BEES》裡﹐作者把女孩第一次來經和喪母的心情很細膩地扣上了。我很喜歡那一段文字。喜歡得不得了。所以﹐便很想翻譯過來。也於是﹐就有了這一個故事。
一切的確都從那月經開始。
微豆﹐多謝你很細心讀這個故事。那的而且確就是我如何從女孩首次來經想到六四。或者﹐算是龍應台所言「誰都是天安門母親」的延續。
我明白﹐要未出世的小孩接上「外祖母遺留下來的棒子」﹐確實有點不公平。可是﹐我實在不能不這樣想。因為我也是這一種人 - 希望自己的孩子完成自己年青時未完成的事情。
其實﹐還有些話要說。或者﹐留待以後有空再談罷。
多謝大家厚愛。
i mean, the secret life of bees.
"希望自己的孩子完成自己年青時未完成的事情。"
說得對啊, 我的女兒雖還小, 但我知自己也如你一樣, 不知是好是壞。
好奇想知若馨母親寫的稿件,內容是什麽?
周游,
don't know if it is good or not. actually can't tell . but i think that's normal.
don't know what she had written. should be about something that is not acceptable to someone.
喂!大懶蟲...
斷稿幾日喇喎?
cha,
you have answer now, don't you? thanks.
「有點幸福」...
很曖昧的寫法啊...
是有異性冇人性嗎?
anyway,開心就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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